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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类:灵与肉搏斗共生的精灵
——评《人性的高贵与卑劣》
赵建人
封面。这本书的右上角有只猫头鹰,眼开眼闭,是思索的表情?
“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。”哲学大师黑格尔赞赏这个比喻。密涅瓦就是智慧女神,她身边栖息的猫头鹰就是思想,就是理性。我也幻想有自己的猫头鹰,憧憬着它振翅翱翔的那一刻。蜚声久远的贤哲大卫·休谟站在我面前,他是一块白色清冷的碑。几丝敬畏是凉意,悄悄沁入我心。
正是黄昏,正是理智与情欲在暗暗交手,暮色给书页抹一层淡淡辉煌。
关于人性高贵还是卑劣的问题,这个题目如果就事论事,就人论人,已经很难论述。高贵还是卑劣?有历史的尺度,有价值的尺度,还有伦理的,道德的,心理的……善良的动机可以引出邪恶的客观评定,而卑劣的行径却因为阴错阳差,恰恰生出一幕崇高感人的大喜剧。世界太大太纷纭,抽象讨论人性,只能说:人类是高贵与卑劣的动态对立统一。只要生命一刻不停止,灵与肉就在人身上时时共生,时时拼搏,此消彼长,此长彼消;只要人类存在一天,他大概就永远无法摆脱他在古希腊神话中为自己塑造的司芬克斯,那副半人半兽的形象。
文章一开头,休谟列举了有史以来一直争论不休的两种观点:人性本善与人性本恶。显然,他本人比较倾向于前一种观点:“那些倾向于喜爱人类的人的感受,比起告诉我们人性卑不足道的相反看法,对于美德要更为有益。”这只是休谟善良之心的偏颇,鲁迅笔下的阿Q,够卑劣委琐的了,先生还是尖刻犀利地刻画了他,这对于美德有益还是有害?
应该讲,文章中休谟的一系列逻辑推理不能不给人以严密精致的感觉。他提出主要靠比较的方法来探索解决人性善恶这一重大哲学命题,他反复阐述论证:这种比较不能依靠某些固定不变的标准。这些都是文章的精华,是十八世纪时唯物主义的思想闪光,难能可贵。
看起来,休谟的问题还是出在他的结论部分。有人说:友谊和美德不可能是无私的。休谟反对这种观点,指出这是显而易见的错误:“因为是善良的情感或热情产生了愉快,而不是从愉快中产生善良的情感。我为朋友做好事时感到愉快是因为我爱他,而不是我为了愉快才去爱他。”自然,我承认,世上诸如此类的人和事肯定不少。可再读下去,我却大惑不解了:“虚荣心同美德却可以紧密相随……爱做好事而一点不爱赞扬几乎是不可能的。”言下之意,难道虚荣心这个概念还会存在于自私这个大范畴之外么?于是,我又想:某些信教者的善行,很大程度上恰恰是为了自己内心的慰藉和超脱,而小说《去意徊徨》的作者刘琦扑入大火抢救儿童时,却又实实在在来不及想一想此举日后能否受人赞扬。
可见人的心灵的确是个永不停息的纷繁之海,日日夜夜,潮涨潮落,时时刻刻,波涛激荡。难道任何抽象的理论都管不住它么?
又读了一遍休谟的论证。不,哲学完全无需悲观:什么是人类从自然感情出发的自爱?什么是掺和了伦理道德观念因素的自私?既然我们不能要求休谟站在“人性是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动态对立统一”这个哲学高度来把它们阐述清楚,那么就更没有理由苛责这位贤哲立论的某些自我相悖了。
华灯初上熠熠闪亮,就这样,我感谢密涅瓦女神。夜幕中,我的猫头鹰也振翅起飞了。
尽管它丑陋渺小,但双翼仍然是理智和情欲,灵与肉。
刊于《解放日报》1988年11月12日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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